梁先生： 我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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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梁先生：

我很想念你。

现在是深夜，窗外月色惨淡，我难以成眠，因而独坐在书房中写信给你，才写下梁字，脑海里便冲出上面这一句来。不消你说，我也知晓这话放在一封信的开头来写未免唐突了些。可它不管不顾，一经出现便在我心头盘踞而坐，遮天蔽日，使我想不起旁的一词半句，无可奈何，只得如实写下，望你海涵，切莫太过怪罪。

我想，若是在以前我这样写信给你，你定要在回信里斥我不知羞了，而我定然也会笑着接受了这番教诲，下次却依旧明知故犯，故意要惹你红着脸训我才肯心满意足的。时光荏苒，如今想来过往种种，直如恍然一梦。

你我已久未通信，如今提笔写信给你，忐忑不已。我心知措辞应更谨慎些，当在信的开篇致以礼貌的问候，述及分别以来我的生活状况，再向你致以关怀云云。但想必你也知晓，心里如何打算是一回事，实际做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当初你学那圆舞曲时也是一样的头头是道，可挽着那夏小姐起舞后却频频误伤她的鞋尖一般。

请千万别为我提起这桩令你难堪的糗事而发脾气，我并无对你哂笑之意，相反，我一直对此赞赏不已，若非当时看那夏小姐的脸色与那被我烤焦的地瓜外皮相似，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我对夏小姐并无恶感，伊是聪慧美丽的优秀女性，但宴会那日她穿的那双由大洋彼岸遥遥运送而来的高跟皮鞋未免鞋尖太锐，也擦得太亮了些，那明晃晃的艳色颇具威力，幸而被你初学的舞步挫伤了锐气，不然我总疑心那鞋尖会踢开你筑起的藩篱，进而蹈践着我的心走向你去。

如今想来，实是福祸相抵，彼时我高估了夏小姐的本领，平白担忧一场，后来却低估了那两位先生的威力，未曾料到……也罢，如今再说甚话都是发痴的言语，今次写信的目的亦非要向你牢骚抱怨，现下你既已视我为无物，我更不愿再惹你烦厌。

另有一事，我踌躇是否应当告诉你。我做了件顶幼稚的事，怕说了会引你发笑。你前几日自图书馆借来的那册小说的前两卷应早已看完了罢？不知你是否曾去借那后几卷却未果？若你去了，想必现下已知晓我所说的是何事……是的，那小说的后几卷都是被我借了回来。我霸占着数日，既不看也不肯归还，为的是让你在登记名册上看到是我借了去，因着对余下几卷内容的好奇，不得已来找我问询，或是嗔怪也好。可我等了数日，守书待你，你却迟迟不来。我小小的陷阱成了徒劳，只衬得我愈发可笑起来。

你当真不好奇那小说余下的内容么？还是说那书写得不好，前两卷已令你看得索然无味，根本不曾动去借后几卷的心思？若是因此，那这作品当真失败已极，使我白费一番心思，作者应给我赔礼致歉才是。

想必你已了解，我绞尽脑汁，筹措这幼稚招数，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使你肯与我说句话罢了，可我到底失算，如今只得觍颜写下这信予你。我知你如今镇日与那两位先生相交往，闲暇甚少，但写一两句回信的时间终究会有的罢？请你大发慈悲，拿起笔来，将好心肠也施与我一点点。

盼回信，只言片语也足矣。

盛

六日夜 于家中书房

其二

梁：

自上次写信给你，已过了有三日了，愿你已看过了我的信，愿是你那可爱的坏脾气作祟，才使你迟迟不肯施舍给我半句回音。总不会是见是我写来的信，便看也不看，直接撕成了粉碎罢？若是这般，那直如把我的心也撕碎了。你知我一向笨手笨脚，不擅针黹，只这一颗心可用，若是扯碎了，终究要托付给你来帮忙缝补，到头来，却依旧是耽误你的工夫了。你向来视光阴为金，想来总不愿如此虚掷的。

我白日里偶然逢着了那位黄大仙，即是我们念书时，常日里神神叨叨、卜卦念咒的那位同窗，你仍记得他罢？记得当初有次他在路上拉扯你，硬是要给你算一算姻缘，还是被我喝退了去。他如今在光华街开了一家餐馆，生意兴隆，很得法了。

悄悄对你讲，他说不定真有些非凡的本领的。你莫笑我，我曾私下里找他算过，他点点画画许久，说我在姻缘上看似顺利，实则会有意想不到的妨碍。我当时不明就里，只当他是拿一套模糊的说辞随口糊弄。现在想来，他确是有些预知的本领的。我一向用心地防着那觊觎你的夏小姐方小姐之流，岂会想到，到头来做了我情敌的竟是两位先生？……唉。我又不自觉牢骚起来，望乞恕罪。

因着遇上这位昔日同窗，我想起念书时的许多事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境，不知你仍记得否？彼时我家中出了事，我书才念到一半，便从海外仓皇赶了回来。当时他们还对我说战事遥远，不成事，犯不着惊惧，岂料我去学校的第一天就跟着跑起警报来。

我头一次听见那防空警报声，毫无防备，登时就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丢脸极了。我就是在那兀自的慌乱里，一扭头见着你的。你肩上搭着个布包，像看戏班子的杂耍表演一般正在一旁看着我笑，见我回看你了也毫不收敛，反倒像个消极怠工的救世主似的懒散地冲我摆手，说没甚么好怕的，你把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跟着我走就是了。

我头一次见像你这样的恶劣，笑话别人竟这般理智气壮，但为你那从容不迫的态度折服，我已忘了要生气了。想来，我那时若只有九岁，定是要拜你做大哥的。

我至今仍记得，我们跑到郊外后，我正惶惶不安地四下观望，你却自包中掏出了一包瓜子与两本书来，还熟门熟路向我介绍这是你的“跑警报专用包”，并好心地分了一把瓜子与我。我惊呆了，我们出来跑警报，你却居然是来野餐的！

如今我想起那日，总觉得与你相识至今都像是一出编排有致的剧目。那戏文和小说中，不常有一个精心设置的小情节暗示往后整个儿的作品走向的么？那《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喜宴上，老太监想来想去，挑中的不总是一阙悲歌么？

我便想到在那之后许久的时间，你我相交时也皆是如那日的情境里一般的表现——总是我独个儿的阵脚大乱，而你却永远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言已及此，不妨对你实说了罢。先前几次谈到是自何时起开始爱你的，我总是援引那位伶俐的英国小姐书中的话，说难以追寻准确的时间，待我发现爱你时，我已走了一半路了。其实不然，那不过是我为了挣些面子而故意模糊的说法，我那时年轻气盛，不愿承认是第一次见你时就爱你的。我也说不清是为些甚么，就当是为着你分与我的那一把瓜子罢。

你没发现么？今日我写信总是态度不端，一会儿牢骚，一会儿又肉麻起来，这都是因着你不肯同我讲话，我精神不振的缘故。不过举手之劳的工夫，你真的竟如此狠心，不肯医好我么？

近日我睡眠很差，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待终于睡下了，又会莫名其妙地频频醒来，白日里工作也昏昏沉沉，常犯下些没头没脑的错来。愿你好眠，切莫同我一般。

盛

九日夜 于家中书房

其三

天底下最最慈悲的梁大人：

大人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小人盛某愚钝胡涂，先前不慎犯下大错，触怒了大人，加之前几日认错态度不端，在信中一昧避重就轻，使苦肉计，打感情牌，实乃罪该万死。小人今已幡然悔悟，从今往后，定唯大人马首是瞻，为大人做牛做马，绝无怨言，还请大人看在多年夫妻情面上饶恕则个。小人在此叩首谢恩了。

梁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罢？我已在书房睡了足有半月了，书房又小又冷，床板好硬，睡得我腰酸背痛，这都不算甚么，可你半个月不肯同我讲话，每日早早就走，下班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卧房里，连书房也不曾过来一趟。家里不过几间大小，你我倒像是隔着天涯海角似的，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搞得我茶饭不思，一天到晚只是想你。

好人，我知错了，这半个月苦已受够了，你就饶我这一回罢？先前确是我千错万错，不该酒后随着那几个游手好闲之徒一并去了赌档，还胡乱下注，以至输光了身上所带的钱，不得已把你送我的怀表也押了出去……昨日发薪，我已快马加鞭赶去，将之赎了回来。往后我就是切掉一只手作押，也决不将它拿来押了，不不不，我是断不会再去那些地方的了，无论如何也决不去了，与那些游手好闲之徒也再不往来。好人，你就别生气了罢？

以后我也决不因那两位先生牢骚了。我知你爱他们，我也如你一般地敬重他们。他们是高尚的先生，都给人以光明的引导，但你想一想，无论德先生还是赛先生，都是不可亲近的人物。他们总不会同我一样爱你，也不会同我一样待你好的罢？

你常日里与这些高尚的先生交往，也该稍稍留一点空闲，亲近亲近你那可怜的丈夫，否则他倍受冷落，谁知会不会又做出胡涂的错事来惹你生气？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你若略消了些气，今夜就别再让我睡书房了好不好？你若仍心中气恼，不想同我讲话，也不需理我，只消别再锁了卧房的门，我待你睡熟了再悄悄过来就是了，决不吵扰到你，你说好不好？

随信附上醉玉楼的点心一盒（好多的人，我排了好久好久的队）并前几日被我霸占着的那小说后三卷。

你可怜的丈夫 盛

十一日午

其四·未完成

赖皮鬼：

怎么会有你这样耍赖的人？点心也吃光了，小说也拿走了，却居然还锁

其五·便条

我去上班了，你多睡些时候，早上我已托了隔壁陈先生代你告假了。早点在厨房里，你醒来热一热吃。昨夜是我鲁莽，多有得罪，实在抱歉，你好好歇息，莫要着恼，这周末我带你去陈家裁缝那里再做套新衣裳。

早上黄大仙差人送了一尾鲜鱼并一只火腿来，待我下班回来做与你吃。那鱼见在厨房的盆里泡着，精神得很，你离它远些，莫被它扑棱一身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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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汪曾祺《跑警报》

读这部书如行山路，时而峰回路转，就有某样标志出现，譬如在那“挑菜烧灯扫雪天”走街串巷卜龟儿卦的婆子，又譬如刘薛二太监在西门庆生子加官兼祝寿的喜宴上预备点的一套“陈琳抱妆盒”或者“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田晓菲《留白：写在之外》

“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使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了。”——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王科一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