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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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那天我们初见
镇上新开了一家书馆,里面的先生并不是鹤发童颜的老学究,而是一个总穿秋香色大褂的小后生。
先前总传出白军要驻扎到这边了,镇上一时风声鹤唳,结果一二年也没有准确消息,镇上的人渐渐从战争的紧张中放松下来,纷纷想起了自家一个个个子窜得猛,却大字不识几个的半大孩子
书馆悄无声息落了建,先生似是外乡人,没人见过他。胆大的父母先叩了门,开门的正是文质彬彬的先生张云雷。
先生生的美,眉眼自有一番风流,一个男人笑起来让人无端想起“红颜祸水”几个字。
“孩子想识字读书便来吧,现在世道乱,学费不收也罢了,只是我孤身一个又厨艺欠佳,以后怕是要烦请各位照顾张某的午饭”
先生年纪不大,知识却渊博,通晓四书五经,也颇懂些西洋学问,来上学堂的孩子们嘴里三句离不开张先生。
很快,镇上大的小的,七八岁的十几岁的,纷纷从田野上小河边回来,坐到了学堂里,跟着漂亮先生念起了“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渡阴山”。镇上人见自家孩子再不到处疯玩,啧啧称奇,小地方的人淳朴,表达感谢的方法就是想方设法轮流给张先生一餐丰盛午饭。
小书馆里是一方桃源,外面世道且乱着呢。红军和白军的战线曲曲弯弯,枪炮声反而又朝着镇子来了。
这年冬天,白军独立团的杨团长围剿红军失败,被迫退守,驻扎在隔壁镇子里,镇子里物资还算充足,只是手下的兵力折损的厉害,大部队紧跟前线,他这个团以后怕是要常驻这个赣北小镇了。
鱼米之乡的冬天是湿冷的,冬雨连日地下,在照不进阳光的屋子里呆久了骨头里都冒出凉意,午后,北平生北平长的杨团长的暴脾气终于被这钝刀子割肉一般的冷点着了,骂了句娘,出门散步晒太阳以驱散寒意。
出了驻扎的小镇逆着河走,上游就是另一个小镇,小镇和小镇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青砖青瓦房,背阴处都长了苔藓。
读书声就是这个时候顺着水飘下来的,是独属于孩子们的那种急于表现的大声朗读。
杨团长心中嘀咕,外敌当前不提,这中国人和中国人打仗都要打翻天了,这里的人还有心思读书?当真是小市民。
心里这么想着,腿却不由自主地往传出声音的瓦房迈过去。走到近旁,听清读的内容,“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团长心中一动,推门穿过天井走进书房一气呵成。
读书声骤然停止,孩子们被这个满身匪气混不吝的小眼睛吓了一跳,以为是土匪打劫,大气也不敢出,纷纷转头看先生。
先生只是微微一愣,然后就恢复了从容,“这位先生可是来找人的?”
杨团长看到眼前身穿秋香色大褂挺拔的男人,再看看自己身上随便套的一件棉袄和倚在门框上的姿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唐突,北平杨家的公子杨九郎平生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竟然还是面对一个漂亮男人。
“……我是驻扎在隔壁镇独立团的团长,杨九郎。我听见你们念书,进来看看……打扰你们了。”
张先生没对来人的身份多做惊讶,略一点头,“张云雷”。
声音真好听,杨九郎想。
长得也漂亮,杨九郎想。
气质也好,杨九郎想。
要是没打仗,我合该现在就下聘礼了,杨九郎想。
张云雷见这个眼睛着实不太明显的男人不吭声,只盯着自己发呆,耳朵蓦地一红,低头轻咳一声,“我要给孩子们讲课了,杨团长要是想歇歇脚,里面有空位。”
杨九郎没多客气,道谢时笑没了眼睛,坐到后排,故作正经的表情看张云雷带着学生念书,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杨九郎是被这小小书馆里的一点少年轻狂吸引进来的,但现在却看那丹唇轻启,修长手指翻动书页看入了迷,再回过神来已是散学时分,孩子们三五成群跟先生道别,好奇地望望杨九郎,便一道回家去了。
这会太阳快下山了,倒破天荒有了点明媚的意思。阳光透过门窗照射进来,那人和他对视:“杨团长可还有事?”
“张先生你……晚饭吃什么?”
贰﹒ 我们对面坐着 犹如梦中
张云雷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像样的晚饭了。
白天带着孩子们念书写字,晚上常常已经筋疲力尽,比起生火做饭,他更想生一炉香看书写字,中午若是有剩的点心就分几个早晚吃掉,若是没有便不吃。如此下来,快20岁的男人依旧像少年般单薄。
杨九郎打记事起就是一日三餐一顿不落,断断容不了张云雷一天一顿的坏习惯,转头披着最后一缕夕阳端了个食盒走进书馆。
食盒里一个砂锅,一个扣了豁牙碟子的碗。
砂锅里是还有点烫手的小米粥,碗里是冬笋炒腊肉。
“只有一点清粥小菜,您多少吃点…您有餐具吗。”
张云雷在发怔,被唤回了神,应声去拿碗筷。
杨九郎留在书房里,索性开始帮忙收拾书桌好摆饭。小心翼翼挪开笔墨,却见桌上摊开一张信纸,是别人寄来的,开头写着“辫儿,一切可安好?”
杨九郎虽不拘小节,却也知道断没有看别人书信的道理,连忙移开视线,把书信放在一旁妥当之处。
只是想想“辫儿”这个称呼,再想想那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杨九郎不禁有些藏不住笑。
二人对坐饭毕,美人吃饭也美,这一顿饭杨九郎吃得心旷神怡,见人把碗里的粥喝完,却不夹菜吃,试探性地问
“不爱吃冬笋吗?”
“没有,我是回民,不吃大肉”是抱歉的笑。
这倒是杨九郎没想到的,京津一带回民聚居甚众,却不想这里也会遇到,“哎呦对不住,我不知道,冒犯您了,明天绝不带有大肉的了。”
还有明天。
镇上的孩子少有不用帮大人干活的,每家总有几亩水田,几株茶树,后院里往往还圈着一窝家禽。
农活要起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到日头高悬方才可以歇一歇。于是书馆不上晨课,巳时三刻开,酉时散,换成新式计时,九点三刻开,下午五点散。已成定规。
所以张云雷理所当然地没有早起的习惯,往往快到九点起床梳洗,九点一刻出现在书房绰绰有余。
军队里打仗的杨九郎理所当然地没有晚起的习惯,天不亮就把团里的手下都叫起来训练,只是这天杨团长似乎有点魂不守舍。
昨晚和张先生聊了很多,他不太爱说话,多的是自己问他回答,至多是浅浅地讨论一两个来回。剩下的时间他就笑着看自己说,一个男人,笑起来怎么那么…
“张先生不是本地人氏吧,听口音是北方人?”
“嗯,我是天津人,杨团长呢?”
“北平人,你看巧了不是,我们家离得还近着呢”近好啊,这是缘分。
“天津离着这儿可远了,您怎么上这儿来教书了”
“和家里有点矛盾,跑的远了点,杨团长见笑。”
“嗐,这有什么的。不过您能别叫我杨团长吗,怪别扭的,叫我九郎就行。”当然也是有私心的,郎字终究亲昵,还得感谢母亲给起的这个名字。
“那…您也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九点一刻,在书馆前巴巴儿蹲守的杨团长终于见到了一袭月白大褂的张先生。
夜晚给人勇气,阳光普照的时候那些促狭暧昧的念头便失了重,轻飘飘地不敢付诸实践。
一声“云雷”在喉咙里转了又转,最终出口的还是“张先生”
“杨团长,早啊。”
得,昨儿白费劲了。
叁﹒愿言配德兮 携手相将
从那天起张云雷有了早饭也有了晚饭,还有了一个比自己还大的旁听学生。
饭不在精致,却永远是热腾腾的端来,足够贴心。
这个人也是。若来听课便安安静静坐在下面听,若两人独处,沉默也好,交谈也罢,都不觉得尴尬,偶尔他还会在礼貌的范围内帮他料理生活。
时间长了,爱清静的张云雷也习惯了有个人每天准时和饭菜一起来,跟他说说话开开玩笑,南方地界稀罕的吞字儿化音让他倍感亲切,连那人的小眼睛都顺眼了起来
眼小怎么了,我们气质好。
杨九郎几个月下来对张云雷的印象在不断地改观,而且是层层见喜。初见的那一天若说是耽于美色,那么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感知这小书馆的张先生的特别,他的美好。
不熟悉的时候他礼数周全又疏离,像天上的神仙,可望不可即。
熟悉了之后他对自己百分百的信任,又有些别样体贴——比如让孩子们破旧俗改新称,叫自己老师,连带着杨九郎也跟着叫,便仿佛不似“张先生”一般疏离了,他也顺势理所当然地唤“九郎”;比如有孩子的父母担心挨着自己这个白军头子会有麻烦,他便不紧不慢地替自己解释“九郎很久不打仗了,他对孩子们都很好”。
初见时那双眼睛太夺目了,又美得让人有点不敢直视。
稍熟悉了便有心思看别处,宽肩窄腰,还有这两处以下不太敢光明正大看的地方。
初识的时候最佩服他一个书生的为生民立命之心。
熟知了之后二人研墨添香,反倒做足了小儿女姿态,想藏起来的是他做事时无意识哼出的小曲小调,曲调百转千回,眸光也不自觉跟着流转。让人凭空生出些龌龊心思。
杨九郎的龌龊心思得逞在一个春日得逞。
乍暖还寒时候,张老师不幸感染风寒,告假三天。杨团长把军队交给副手操持,不分昼夜照顾了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张老师的身体已经大好,只是精神还有些懒怠,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杨九郎端了盆热水进来,拿毛巾给张老师擦擦脸。
许是病中情思缱绻的缘故,后来张老师自己这样开脱。
总之张云雷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倚在了九郎怀里。
杨九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得到了怀中人的贝齿软舌,玉肌素腰
千般爱惜 万种温存 一晌贪欢
张云雷身上有伤疤,这是杨九郎没想到的。
又想起他说自己是和家里闹矛盾跑出来的,许是家里待他不好吧。想到这里,更是心生怜惜。
九郎替人细细清理过后,又将张云雷拥在怀里,亲吻小孩的发旋,“辫儿”
怀里的人一怔,诧异地抬头“你怎么…”
“咱俩第一天认识的时候,我从你桌上的信上看来的…我就看了那几个字,你别生气。”
张云雷笑着慢吞吞地摇头,“没事,家里人都这么叫,你也可以。”
杨九郎心头一暖,手上又抱得紧了些,接上刚才的话讲
“辫儿,这么长时间了,我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你愿不愿意……”
话还没说完,打断他的是怀中人的抬头。
张云雷本就眼尾带钩,这会笑眯了眼睛,头又微微偏着,撩人而不自知。
“愿意。”
于是杨团长终于从照顾人的衣食到照顾人的起居。
依旧是研墨添香,对坐而食,唯一的区别是,偶尔发现对方偷瞄自己的目光,可以抬头盯回去,相视一笑。
平淡温馨,相看两不厌。
肆﹒朝朝暮暮
平静的生活是被电报打破的。
破旧立新也有坏处,张云雷想,若是从前的书信,九郎还能多呆十天半月。
但也罢,快去把日本人赶走吧,以后再和我过太平日子也好。
如果我们还能相见。
送走了杨九郎,书馆立刻显得很大,大到空落落的。
张云雷走进屋里收拾,把大褂一件一件从衣柜里拿出来叠好,放进藤编的行李箱里,又从书架上抽了两本书放进去。
最后从榻下暗格里拿出小型军用电报机压在箱子角落里,然后把那张写着“任务结束 速回北平”的纸条烧的一干二净。
提着行李箱敲开一个孩子的家门,对开门的孩子母亲说,我父亲病重,日本人又打进了家乡,恐怕张某要回去料理家事,即刻启程,承蒙照顾,不胜感激。
世外桃源一般的小镇被落在身后,前路是无尽的艰难与黑暗。
一夜之间,小镇里没了张云雷,也没了杨九郎。
共党北平情报处多了一个特派员,新编的第九战区多了一个指挥官。
若相爱是美德,坦诚倒显得无足轻重了,有的时候不解释也是一种保护,隐瞒也是一种缠绵。
就像张云雷从未提过他知晓了拦截下的电报里那句
“经仔细调查,张与共党无关,暂且不必打草惊蛇”
我在你面前漏洞百出,是你没了理智选择相信我,还是你知道了真相决定保护我?
询问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你爱我,这足够了,你不用解释。
人的本性还是贪婪的,但我没贪婪到想再和你相见,但我希望你平安。
民国三十三年春,张云雷接到指示,秘密收编豫湘桂战役中溃退的部分国民党零散军队,与对方长官在沪对接。
南京路旁的茶馆里坐了个小后生,穿一身秋香色大褂,微微眯着眼捧着份报纸读得很认真。
对面的椅子突然有人落了座,开口
“先生,能麻烦您带我去最近的书局吗。”
“可以,跟我走吧。”这是定好的暗号
走进书局的密室,二人对坐。
“辫儿。”这是不用定好的暗号。
瘦了,好看了,张云雷想。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投降,剩下的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二人都不想参与。情报处在逐渐裁撤,杨九郎干脆跟张云雷回了天津,找个城郊地界安了家。
一别七年,这中间的经历两人大概可以用余生慢慢讲完,杨九郎很庆幸,他再也不怕没有话题跟他的张老师讲了。
他们有彼此,还有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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