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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特别喜欢恐怖类型的。非常刺激,写得好的尤其酣畅淋漓。”
“我也喜欢这种!但我这人代入感太强了,总是被吓到,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忍不住继续看。”
他们隔着一张小茶几,三四步的距离,会心一笑。
陈浩歌和姜年就是这样在一场悬疑小说书友会里结识的。那本来不是一场让人高兴的聚会,面对其他滔滔不绝的狂热粉丝,作为普通爱好者的他们颇有些无所适从。在陈浩歌和姜年都如坐针毡,盼望着这场“同类的同类”聚会快些结束的时候,这段意外的对话让他们注意到了一直尴尬地沉默着的彼此。
回去的路上,陈浩歌小跑几步追上姜年,打了个招呼。姜年穿的衬衫和牛仔裤,戴副细边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他们闲聊了几句,惊喜地发现彼此果然都是恐怖爱好者。在姜年下地铁前,两人加了微信,礼貌地道别了。
姜年回到家里,刚摘下眼镜想擦一擦,手机忽然一震。他瞄了一眼,看见微信的绿色横幅,心里一动。他来不及戴上眼镜,匆忙解了锁,睁大眼睛凑近屏幕一看——原来是同事在水群。他无奈地笑了声,放下手机。
陈浩歌拿起手机,正好看到一条微博消息。他百无聊赖地划开看了看,原来是有一部恐怖片引进,评价还不错。他忽然起了兴趣,算一算也很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了,明天正好周末,不如就去看一看吧?他原本在床上懒洋洋躺着,心念一动,坐直身子,打开微信,想找个人一起去看。
他往下划过那些来回弹跳的置顶和水群,看到姜年的名字,顿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对话窗口,记录里只有一条“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和他们交换的名字。陈浩歌指尖悬在空白的输入栏那儿,犹豫起来。他们都喜欢恐怖片,相约去看是再好不过了,但见了一面聊了几句就忽然约看电影,太容易被理解为有不可描述的意思了。他不想让对方产生误解,倒不是因为对姜年没有好感,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这段刚刚萌芽的友谊有太多顾虑。
陈浩歌咬咬牙,还是问了句:“一起去看吗?”然后转发了电影信息。消息一发送成功,他马上把手机倒扣在床铺上,盯着对面的墙深呼吸。默数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锁屏上没有,他又解了锁,微信的界面弹出来,还是只有他发的两条消息。他眼巴巴地等了几分钟,没有消息跳出,才把手机放下。
姜年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回音,就放下手机,决定先去洗个澡。洗完,他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走到手机边上,屏幕正好亮起,同事的回复终于来了。扫了一眼,同事回复下面还有另外两条消息,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那是刚刚结识的陈浩歌发给他的。他放下还没擦干头发的毛巾,点开聊天窗口。
“荒林绝地?”好像是一部最近上映的进口恐怖片。姜年没有想到刚认识的人会邀请自己去看电影,有点怔愣。他没有回复,切出去看同事的消息。同事回他:“对,明天我去,姜老师就睡个好觉吧。”
姜年忍不住微笑起来,迅速回了两个字“好的”,然后又点开了陈浩歌的窗口。
“好啊,明天去吧。”
陈浩歌第六次翻记录翻到这句话,又抬头看了一遭。倒不是姜年迟到,只是他来得太早。等了许久之后,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是有五分钟。地铁站口人来人往,他四处张望,搜寻那个戴着眼镜的清瘦身影。
姜年刚走出地铁站,就看到了穿着卫衣和高帮运动鞋的陈浩歌。他挥了挥手,走上前来。陈浩歌比姜年高一些,身材也壮实许多,留着清爽的板寸,看上去总是精力充沛。
“嗨,”姜年打了个招呼,“久等了。”
“没,我也才刚到。”
进影厅的队伍里多是成群打闹着的好友,和一男一女搂搂抱抱的情侣,两个年轻男性的组合倒不多见。姜年目光四处游移,手不自觉地掐着旁边护栏的带子。陈浩歌看在眼里,推想他是有些紧张,眨眨眼,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
“看你一直在看周围。”
“嗯?哦,哦没什么,”姜年回过神来,松开手,“我工作的地方……在附近。”
“欸,你是做什么的?”
“老师。”姜年礼貌笑了笑。
陈浩歌显得有些意外,他马上想到了附近那所中学:“你莫非是……三中的老师?”
姜年点点头。
“我家就在三中旁边!太巧了,说不定我们见过呢。”
陈浩歌住在附近,工作的地方却离得比较远。他在一家广告公司的客户部上班。得知姜年是个老师确实让他很惊讶,他很难将姜年身上教书育人的儒雅气质和对恐怖片的爱好联系起来。设想一下“自己的中学老师是恐怖片的忠实粉丝”,太让人惊奇了。他悄悄看向一边专注于电影的姜年,始终难以将他和老师这个身份联想起来。他想着想着就走神了,不自觉开始想象姜年在课堂上的模样。
他看上去文静随和,但面对调皮捣蛋的中学生免不了板起脸来,敲敲黑板敲敲讲台,说几句严厉的话。他的学生听着他讲课、看着他写板书时,会不会想到老师最喜欢看恐怖片,会不会知道他其实是……
“哇!”
尖锐的音乐突然响起,姜年浑身一震,轻声惊呼。陈浩歌回过神来,姜年正好注意到他的目光,以为自己太过一惊一乍,不好意思道:“突然跳出来,吓了我一跳。”
陈浩歌刚刚光顾着瞎想,也没注意到底是什么跳了出来,装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收敛心神,沉浸到电影里。
这电影讲的是一个人在树林遭遇杀人狂的故事。主角和好友吵架,心情沮丧,跑去树林里散心,却遇到一个趴在地上拖着半截身子的人向他求助。当他意识到不妙想要逃离时,却被困在树林里,被迫和杀人狂周旋。
姜年坐得笔直,背紧紧绷着。陈浩歌一开始以为他是害怕,后来慢慢从那在闪烁的光里时隐时现的紧绷线条中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他们屏息看着杀人狂提着带血的电锯在树影间晃荡,嗡嗡作响的电锯声逐渐靠近,主角有些害怕,缓缓向后退了一步。那只后退的脚却正好踩到一根枯枝,寂静中忽然响起“啪嗒”一声。主角脸色瞬间转白,下一秒背景音乐就和杀人狂狰狞的脸一起猛然出现,看得陈浩歌和姜年都是一震。
主角身处绝境,没想到好友追到树林,正好救下了他。于是故事就变成了两人一起努力逃离杀人狂的魔掌。
电影中比较血腥的镜头都被干脆地剪了,吓人之处屈指可数。最后两人重归于好,主角振奋精神智取杀人狂,救下重伤的好友。他捂着伤口,拽着好友走出树林,昏倒在惊叫的路人面前。伴着救护车的鸣笛声,画外音深沉地煽了几句情,电影随之结束。
“感觉怎么样?”陈浩歌问。
姜年正在梳理脑后的头发,尽管头发根本没有被压乱。他放下手,脑袋微微一侧,想了想,道:“还不错吧?没有特别精彩,但还是挺好的。你呢?”
“我?我一开始以为主角难逃一死,毕竟那样比较‘恐怖片’。”
“谁能想到他还有那么靠谱的朋友呢?”
“一般这种朋友出来都是白给。”
两人一同笑起来。
笑声刚歇,下课铃就响了,讲台下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姜年无奈地看着这群学生,等他们笑够了,才敲敲讲台,说:“好了,好了。作业我一会儿告诉科代,刚刚点到名字的,还有你,都过来一下。下课。”
他还在教训最后一个不交作业又无心听讲的学生,同事就来催他了:“姜老师,马上开会了。”
姜年叹口气,挥挥手放那学生走了,拿起昨天晚上准备的一沓厚厚的文件。
“就来就来。”
陈浩歌挂了电话,匆匆下车朝酒店跑去。他应该坐地铁的,虽然要多走段路,但好歹不用担心堵车迟到。幸好客户还没到,他还有余裕到洗手间整理仪容。他洗了把脸,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再像热身一样对镜子咧嘴笑了几次。推开酒店洗手间厚重的门前,他还在想今天又是三陪的一天,推开门走出去后,已经又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
“哎,浩哥,这项目总算做完了,出去玩玩吧?”
“可以啊,去哪?”
旁边一个同事插话道:“我看到最近有个鬼屋很火爆,就是那种有真人npc的密室,又恐怖又解谜的,我们组团去?浩哥,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吗?”
“哎,我觉得可以,就这么定了吧!”
陈浩歌看着他们问了一圈相熟的同事,最后却垂头丧气地说:“就差一个人,小李死活不肯去,看来只能到时候等路人了。”
“等一个路人有点难吧,要不跟店家说一声,少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
陈浩歌听他们讨论,心里突然一动,说:“我有个朋友能来。”
陈浩歌想到了姜年。两人看过那场电影,也算是相识了,平时偶尔不咸不淡地聊聊天,在朋友圈互相点点赞。他也不知道姜年能不能来,愿不愿意来,但话都说出口了,心念又鼓动着,还是发过去一条消息。
“你来吗?”
姜年开会时就瞄到陈浩歌的这条消息了,碍于领导就在旁边,只能端坐着等到会议结束。会开完了他又被抓过去单独聊天,陈主任最近特别注意他,总是说些有的没的,弄得他一头雾水,但也只能笑着听。
到最后什么事情都告一段落了,耳边重回安静,姜年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手机却似乎刚刚清醒,还在犯迷糊,指纹锁怎么都解不开,密码锁也很不利索。他心急气躁地戳了几下,看着显示“锁定五分钟”的屏幕发了会儿呆,哑然失笑。
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黑了。门口那棵上了年纪的榕树,叶子在灯下摇摆,在校外吃饭的学生三三两两披着叶影走进校门。有时候看着这样的场景,姜年会感觉心底生发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感。他总是很疲倦,转身离开那些埋在大楼深处的房间时,走在长长的、促狭的走廊里,疲倦会膨胀起来,撑满整个拥挤的空间,直到他终于推开门,才像寻着一个宣泄的口,一点点平静下来。他还是喜欢的。喜欢这样的校园,喜欢这些学生们,但他总觉得缺了什么。
有些东西是这里没法给予的。可是还能奢求什么呢?
陈浩歌发过来的恐怖密室叫“黑屋”。黑屋是一座废弃的秘密处刑基地,曾经被一个邪恶组织用于囚禁和折磨。他们扮演一群好奇的探索者,想要在废墟里还原出当年的真相。
姜年注意过很多这种鬼屋,他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反复阅读那些描写得引人入胜的简介和那些半遮半掩的评论,但始终没敢亲身经历一次。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像上一次陈浩歌邀他看电影时一样快速而简练地回复:“好啊,什么时候?”
“两点,两点……嘿!”陈浩歌一抬头就看到远处站着的姜年,朝他挥了挥手。
“这回换你等我了。”
姜年笑了笑。“没事,这不正好嘛。”
当那群好奇的探索者撬开大门上的锁,进入到几乎一片漆黑且满是灰尘的大厅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只是破旧不堪的屋内忽然扭曲,染上一片惨红。尘土和铁锈布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刑具上,行走中脚下忽然便会深一道浅一道,侧耳细听还有虫子爬动和啃噬的声音。他们似乎陷入了当年的酷刑世界,这下不仅要为尘封的真相,更要为他们自己的性命逃离。
店员一边介绍剧情,一边引他们走进了昏暗的房间。密室制作确实很精细,初始的“大厅”和描述中相差无几,很直接地震撼心灵。店员最后交代说受不了可以朝摄像头挥手,陈浩歌的同事忽然福至心灵,问了句:“我们有可能被分开吗?”
“有可能哦。”
乌鸦嘴总是特别灵。在npc第一次现身抓他们上刑的时候,他们就跑散了。姜年倒是还和陈浩歌一起,但不是因为凑巧,而是姜年看到戴着猪皮面具、手拿一把巨大的刮皮刀的屠夫时,吓得完全呆滞,根本挪不动脚,是陈浩歌见势不妙拉起他就跑,两人才避开了那位狰狞的屠夫。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房间,靠着墙呼呼喘气。其实没有跑多远,也没有跑多急,但心脏还是擂鼓一般砰砰直跳。姜年勉强喘匀了气,苦笑道:“真是多亏你了。”
陈浩歌笑了一声,说:“你还真的吓得走不动了。没事,我保你。”
明明只是一场游戏里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却听得姜年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猛地一动。还好灯光昏暗,身旁的人看不出自己的表情变化,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应什么。
没想到他们这么一分开就分到了游戏结束。陈浩歌和姜年挨个房间探过去,却一个人都没发现,倒是又被各种鬼吓了几次。除了猪脸屠夫,还有泡烂了半边身子的竹竿人和皮开肉绽的血眼女,总之都是一副惨状。姜年没再像第一次那样吓得动弹不得,但几趟跑下来,也开始气喘吁吁。
通过残留的文件碎片和墙上张牙舞爪的血字,他们大致猜到了这个密室的故事。无外乎当年饱受酷刑折磨的怨魂被困在黑屋里久久不能散去,就开始对意外闯入的无辜者施加他们当年经历的恐怖遭遇。这算是可怜吗?陈浩歌一边在房间里搜索,一边在心里摇头。
“哎,这是什么?——超度指南?”姜年念出手上小册子的名字,扑哧笑了出来。
“什么东西?”
册子也就三页,姜年快速翻了一下,根本止不住脸上的笑意,道:“看来就是它了。里面讲了如何超度怨魂,我们如法炮制一番,就能破解幻象成功逃脱了吧。”
知易行难。姜年和陈浩歌一起办齐了小册子上罗列的事项,但到最终面对怨鬼时还是怂了。册子上的最后一步是在屋子西侧点燃一对红烛,怨魂会随即现身讨要。“讨要”后面字迹模糊了,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陈浩歌看姜年步伐明显迟疑,心里好笑,接过他手里的红烛——其实只是两盏灯——走到墙角前放下。两人对着红烛拜了拜,又按册子所说,握住对方的手,用一根红绳绑出两个圈,“拷”住交握的手腕。
念咒语的时候,陈浩歌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但想到马上要和鬼怪做最后对决,就将多余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屋内的音箱阴恻恻地响起来,猪脸人的雨靴踏在地上声声入耳,还有那些拖拽的、蠕动的、抓挠的声音,逐渐从四周向他们靠拢。姜年原本还和陈浩歌站在一条线上,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向后缩。陈浩歌心里也没底,但看他缩着脑袋、眼睛小心翼翼地到处瞄的样子,忽然一乐,只觉得身旁的人说不出地可爱,什么恐惧都忘记了。他捏捏掌心里握着的姜年的手,在他看向自己时往斜前方迈了一步,做了个口型。
姜年读出来了:“别怕。”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温热而有力量。
几个npc走到他们面前五六步,停了下来。陈浩歌和姜年紧张地等他们开口,但他们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在酝酿什么。陈浩歌觉得奇怪,这几个人刚刚吓人吓得无比卖力,现在却站在这儿一动不动,他都想上去看看到底是断电了还是断网了。
他咳嗽两声,打破这片沉默:“呃……各位,各位无辜的受害者,要不我们帮你们超度一下?”
站在最前的猪脸人沉默不语,只是将刮皮刀换了只手提着。他那张血淋淋的猪皮面具挡住了所有表情变化,平添了几分恐怖。另外几个鬼怪似乎唯他马首是瞻,也都一言不发。
猪脸人思索了很久,才开口,用那种滋滋作响的声音说道:“你们……离开是有代价的,你们必须有一个人留下。”
陈浩歌道:“为什么?我们皮糙油少肉老,可一点也不好吃。”
那竹竿人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缄默。血眼女的声音原本尖利刺耳,这时却变回了常人的音色。她回答道:“我们挣扎着想要出去,却被朋友放弃、被爱人抛弃、被世界遗弃,留在这里永受折磨——我们怎么能看你们出双入对?”
血眼女这么一接,让猪脸屠夫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的台词。他把刮皮刀又换到另一只手里,阴沉地说:“一个人留下,一个人离开。所有珍贵的感情,我们都要讨走。”
“讨走”这个词让姜年马上想到了小册子上模糊的“讨要”。但“珍贵的感情”的出现实在是怪异,他一愣,也忘了什么恐怖密室,什么npc,便问:“什么感情?”
陈浩歌玩过这种类型的密室,比他反应得快,颇有些无语地问:“拿错剧本了?”
姜年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陈浩歌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是个十分局促的拥抱,轻轻一沾就分开了,但被温热气息突然包围的感觉还是让姜年彻底愣住了。
“这样可以吧?”陈浩歌保持着之前的无奈语气,只是无奈得有些刻意。
竹竿人一直在憋笑,这时才开口说:“可以了,可以了。”
陈浩歌的同事都被“抓住”了,在处刑室里解谜也没解出来,闷了好久,直到陈浩歌和姜年成功逃脱,才被工作人员放走。他们一出来就看到两人坐在高脚凳上和前台的小姑娘聊着天。
那时他们在想:好你个陈浩歌,还勾搭妹子,今晚这顿饭你请定了。
后来陈浩歌跟他们说,前台的姑娘只是在道歉罢了。
“道什么歉呐?”
姜年想起来这件事还是有些郁闷。谁能想到“讨要”后面接的是“失落的感情”,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另一处模糊字迹上标明了“恋人剧本”。结果带队的猪脸屠夫看到两个大男人马上就傻了。他呆滞地看了一会儿,觉得眼前两人只是朋友,更困惑了。他想自己得现场改一改剧本,没想到台词一出口变得更加奇怪。姜年这才明白为什么道具又是红烛又是红绳,他们拿到的“超度指南”分明是逗情侣亲亲抱抱的剧本,真是尴尬透顶了。
一边觉得郁闷,一边总止不住胡思乱想。吊桥效应效果拔群,在那个昏暗惊悚、让人毛发倒竖的密闭空间里,被温和地拥抱,让姜年产生了心动的错觉。他恍惚间想,是啊,没有多少人会那么自然地跟你说“我保你”,说“别怕”,也没有多少人的拥抱是那样温热的,绵密而厚重的气息就像冬夜中舒适的羽绒被,可以令人马上坠入梦乡。他从这种飘忽的感受中脱离出来时,看了一眼时间,才注意到密室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一群人吃了顿热闹饭,大家搞清楚拿错了恋人剧本的事情,笑得屁股朝天头点地。姜年这位腼腆的人民教师受到了陈浩歌同事们的一致喜爱,玩笑打闹间,陈浩歌多喝了两杯。
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让人晕乎乎的。陈浩歌和姜年随口聊着,脑内却像灌了水,只是随着步伐咕咚咕咚地晃着,什么都记不住。他的双耳也像埋在水里一样,听不清话语,只能感受到水中沉闷的震动。他只记得其中一段对话,忘了前文也忘了下文。
“你胆子挺大的。”姜年笑着说。
起伏的水声忽然消失,陈浩歌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你胆子真大!”
陈浩歌忽然笑了。“再说一次。”
姜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说道:“你胆子大。怎么了?”
“还没人这么夸过我。多说几次。”
姜年哑然失笑,下意识又想重复,但念头忽然一转,就只是笑着说:“不说了,说多就没有意义了。你下次胆子大,我还继续夸。”
陈浩歌睡不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起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像被老师表扬的学生,因为这一份鼓励和下一份夸奖,就想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不愧是老师,姜年。他明知姜年是说者无心,却止不住听者有意,控制不住地不断在脑内重放那句轻飘飘的夸赞。
谁说过他胆大呢?真的没有。陈浩歌曾经坚信自己胆大,直到成为一员“社会人”,才回归到应有的“胆小鬼”身份。就像他父母骂的一样,他不是胆子大,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是牛犊不知虎罢了。青少年身子长得很快,那时他已经比父母要高了,和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扯着喉咙嘶吼,说,我就要闯出些名堂给你们看看,给你们看看我胆子有多大!
他说:我就喜欢男人!
他在真的对父母吼出那句话前,曾经在被窝里因害怕而久久颤抖——那时他还没喜欢上恐怖的东西,却是第一次体会到恐惧。
大多数人在或瞪眼或眯眼地看恐怖片、读恐怖故事、玩恐怖游戏时,喜欢的是猎奇的刺激感,或者是为了满足特别的好奇心。陈浩歌不一样。他缩成一团抱着枕头,只露出一对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发光的屏幕,看画中人惊慌失措地逃跑,获得的却是一种异样的安全感。当你知道生活至少不会那么残忍血腥、那么荒诞离奇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有了兜底的保障。后来这个爱好就不再是安全的确证了,他靠在椅背上,把身子舒适地摊开,默默望着骤然变化的光影,就仿佛在梦与现实的边界游离。他后来才知道生活的残忍和荒诞自有它自己的表现,他看着恐怖故事里的主角,其他人也看着他所演绎的恐怖故事。
然后他独自来到了这座城市,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事情,只是得到了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勉以维生。他不再是那个在被窝里颤抖的小男孩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胆怯是那么地微不足道,他会在日后的漫长人生里遇到足够多的令人害怕的东西,足够把他磨砺成一个标准的胆小鬼,足够让他像纤夫一样,只是低头沉默地拉扯着没有尽头的绳子。而姜年对他说:你胆子真大。
陈浩歌不知道姜年是怎么想的。他们肯定有过相似的经历——作为同类。他又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前,他偶然地在被约炮信息刷屏的本地基友群里看到了那条悬疑小说书友会的消息。平淡的开头引出平淡的故事,他们没有被激情萦绕、被爱欲纠缠,没有翻天覆地、死去活来。他们像两颗磁性不强的磁铁球一样,凭着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吸引力,缓慢地旋转。闭上眼睛,打开音乐,他们旋转,靠近,远离,围绕在彼此身旁,好似一对舞者。
可他忽然感到不满足了。他想向前迈步,想贴近,想真正地共舞。
姜年的手扶在门把上,迟疑了片刻。他其实不想赴约,如果不是陈主任呵呵笑着拍他的肩膀的话,他不会答应。
“年轻人认识一下嘛!”
认识他倒不抗拒,但究竟是认识还是相亲,不用陈主任点破,姜年心里也清楚。年轻的男教师看在领导眼里就是香饽饽,既能在平时使唤,又是差强人意的上门女婿,至少姜年是这么总结的。随着年岁增长,他已经应付过很多次父母安排的相亲了,但那些对象容易敷衍,这次对象的父亲却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没有有保障的未来,不能不在壮年为自己的工作好好考虑。
陈冰莹与姜年同岁,看上去温文尔雅,十分知性。两人约在餐厅吃饭,拘束地点了餐,等待的时候,姜年例行公事般引起话题。无外乎先问一句,你在哪个学校工作呀?喔,你在十三中,我在三中。你教哪一科呀?哦,你教历史,我教语文,文史不分家啊。
“你也是被我爸逼来的吧?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也拿他没辙。”陈冰莹突然说。
姜年正给她倒茶,听言无奈笑道:“哎,没办法,长辈的苦心嘛。”
“不过说实话,你人真的不错。”
姜年手一抖,茶壶晃了晃,溅出几滴水。他强自镇定,捏紧把手将壶放下,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之前的相亲对象大多目标明确,问问工作房车,他随意就能敷衍过去,从没遇上女方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委婉地拒绝。如果他是异性恋,陈冰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大概没有一个来相亲的男性会无视这样一位女性关于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暗示。
他觉得背上在冒汗,而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他必须得说点什么,最好是幽默地将话题轻轻带过,不落对方的面子。可是说点什么呢?
姜年忘记了无数可以说的话,跳过了无数糊弄的方法,却选择了沉默。他从前相亲拒绝过不少人,不带丝毫阻滞,但那时他心无挂碍……嗯?他现在有挂碍吗?
最后还是陈冰莹先开口了,她抿抿唇,依旧和颜悦色:“但你看起来没打算相亲。”
姜年面带歉意地点点头。
“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起来像在想着什么人。”
一顿饭吃完已经快九点了,两人在餐厅门口分别。刚下了雨,地面和空气仍然湿润。姜年在晚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行人在灯火中穿行,玻璃大楼在夜幕中闪烁。汽车呼啸而过的大道金光闪闪,变换的色彩悬在半空,单车铰链一圈圈转着,车铃的叮当点缀在喜怒哀乐的言语里。
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日后也会死在这儿。比起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得更多的是将会如何死去。生活无需他多想,他多想也没用。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听从父母的建议读了师范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教师岗位。他并不厌恶这种平淡的人生,他们家都相信平淡是福,他也相信。他生命中唯一不平淡的事情发生在大二夏日的一个午后,在他的脑海里。
他忘了是什么契机,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难以按捺的欲望,和夏日的阳光一样灼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背影,像强光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影一样挥之不去。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感受着自己擂鼓似的心跳砰砰撞击着胸腔。
那种心惊肉跳只持续了几分钟,但已经足够令他终身难忘。他平静地和女友分了手,之后再没发展过关系。父母对他的家庭生活很有期待,但良心始终横亘在那里,他不敢往任何方向前进。后来,因为校内社团组织的一次恐怖游戏,他难以自拔地喜欢上了这种让他再一次体会到心惊肉跳的元素。
那些导演、作者、设计者,对死亡充满了想象力。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想象,想到后来,发现如果预设了死亡的结局,反而能倒推出生活应有的模样。但他想了很多年,也想不到自己该如何死,便想不到自己该如何活。
如果他是那些恐怖故事里的倒霉蛋,知道自己将厄运临头,他会改变活着的时光。对调皮的学生更耐心一点,对充满求知欲的学生更上心一点,再努力钻营一些,让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好过点,甚至翻出些宏图大志,为之鞠躬尽瘁,不枉所预支的短暂生命。或者,能找到他爱着的人,轻吻他的嘴角,在他的眼眸中沉睡,在他的呼吸里呼吸。
但现实中没人愿意做恐怖故事的主角,没人会把人生当作恐怖故事。姜年始终踮着脚隔墙观望,没有,没有迈出一步。
姜年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他往回看,已经看不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而前面的三岔路他又无一认得。车流不知何时稀少了,大路也黯淡下去。他在原地呆了很久,鬼使神差般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浩歌的电话。
已经十二点了。
嘟……嘟……
“……喂?”
“喂……你睡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你想出来吃宵夜吗?”
电话挂断后,陈浩歌从失眠中爬起来,靠着床头发了会儿呆。
他匆忙地换了身衣服,赶去姜年所说的大排档。寒流刚过,晚风仍带着那种冷冽的气息,吹得人口鼻发红。他走得很急,满心想着怎么走得更快。
赶到档口时,姜年已经坐在那里了。
午夜,街上不多的人似乎都聚到了这里,围拢在一起。火炙的香气和蒸腾的热气一同呼呼升到口鼻处,飘到眼镜前,再四下弥散开。那些桌子上堆满了酒瓶、摞满了盘子,坐着的人四仰八叉躺在塑料圈椅里,怎么舒服怎么来,唯独不会闲着嘴。要么吃,要么说,绝不能停下,这是对抗漫长黑夜的不二法门。
陈浩歌第一眼看到了连轴转的老板,第二眼就看到了仍穿着一身西装的姜年。满载的桌子中间,空桌是那么地显眼。
他看着那身格格不入的西装出了神。他本来想站在原地再想一想,姜年却抬头看到了他。
“怎么突然想着吃宵夜?你刚……”陈浩歌本想问你刚下班吗,但走近了看到姜年的脸,喉咙一梗,没能问下去。
姜年没有马上应他,而是露出了一个介于打招呼和无奈地微笑之间的表情。陈浩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默不作声拉开椅子坐下,却听他说:“相亲。”
陈浩歌一下愣住了。姜年总不会是自己去相亲的。
“你父母?”
“领导。”
“嚯,管得真宽啊。”
“两位吃点什么?”
“十串羊肉,十串牛肉。鸡翅要吗?”
“来串蜜汁的吧。”
“一串蜜汁,一串香辣。还吃点什么?腰子吃吗?”
“我不吃。我要串板筋吧。”
“那我要串腰子。生蚝扇贝?”
“好啊。”
“各来两个。然后……”陈浩歌停下来,想了想。
“来点儿喝的?啤酒来两瓶?”老板说。
陈浩歌看向姜年,见他点了点头,便说:
“行,来两瓶。”
“第一次看你穿西服,挺好看的。”
姜年笑着摆摆手,说:“我有点溜肩,身材也不行,不好看。”
“气质,主要是气质。就是那种读书人的气质,穿着正装显得很文雅。”
“你这是故意抬举我,我都要听不下去了。”
“哎姜年,你总觉得我在说场面话!”
两盘热腾腾的肉串忽然到了玩笑般争论着的两人中间,两瓶啤酒两个杯子,磕到一起清脆一响,也到了桌子上。
两人说话声顿时停了,然后相视一笑。
“吃!”
两个人相对着吃饭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在对方的目光下安然进食。或者说,很少有让人在吃饭时感受不到压力的目光。朋友亲人往往没有这样的烦恼,若是两个从未将倾慕说出口的人相对而坐,一顿饭下来,多半食不知味。害怕在意之人的目光,恐惧失去他们的好感。
也不一定是倾慕。陈浩歌和客户吃饭,姜年和陈冰莹吃饭,没有倾慕,却不无恐惧。
但现下,香嫩的肉和滋溜溜的油流入口中,白气腾腾呼出。他们都从同一个位置拿起签子,手与手将碰未碰。就隔着那么点大的桌子,吃相的瑕疵看得一清二楚,但感受得更清楚的是同因宵夜而起的温暖的喜悦。
他们吃着,喝着,碰碰杯。周围的人渐渐散了,马路上的车子渐渐消失,楼房的光亮也一片片熄灭,只剩排档前的灯影。
陈浩歌还能听到老板烧烤时炭噼啵作响的声音,烤串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他们吃了好多,好多。渐渐地炭也烧尽了,周遭彻底沉静下来。他看着他,忽然很想和他跳一支舞。
他抓住姜年的手,牵他起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晚没有月光,只有昏黄的路灯,灯光在沉寂的黑夜里圈出一小块舞台。陈浩歌又哪里会跳舞呢?他只是牵着姜年在灯下乱转,像一对按捺不住要扑火的飞蛾。他试图回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舞蹈,两手交握,身躯亲昵地贴近,轻踏着乐点款款摇摆。他们试了试,总踩到对方的脚,实在滑稽。于是不成章法的舞蹈又慢慢变作嬉笑打闹。那个夜晚也没有星光,但夜幕中的视野如同破碎的玻璃,澄净又错位。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碎片就随声震颤。笑声空灵而遥远,入耳的却是随着碎片震颤而响动的低沉喉音,听不出什么内容,只是沉闷地嗡嗡作响。
他们穿过一个个朦胧的光圈,直到长街深处,忽然无师自通般一步一步跳起舞来。陈浩歌穿着冲锋衣,姜年穿着西服,他们有着相似的身材、相似的面孔,在黑夜的光中相拥的舞姿看起来是那么诡异。可是谁又有心思在意观者的看法呢?这是他们的舞蹈,他们的影片,他们的故事。
陈浩歌忽然按捺不住了,在一片寂静中,他大喊:“姜年!我——”
姜年安静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陈浩歌。陈浩歌突然一个激灵,身子一抖,咕哝出几句声音。姜年以为他醒了,默默等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声响,才发觉他依然在梦里。桌上立了三支酒瓶,两支空的,一支还剩小半。姜年平常不喝酒,这回也只喝了一点,杯子里还有大半杯。陈浩歌喝得也不急躁,只是一杯接一杯,像半夜在阳台点烟的人一样,不知不觉就烧去一包又一包。
姜年也不知道他趴着睡了多久。他其实应该叫醒他的,现在快进后半夜了,排档的客人陆续散去,老板也已经在收拾打扫,准备回家休息了。他看着陈浩歌醺醺然趴倒,看着他不一会儿就合上了眼,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看着他头顶变得松软的毛发,其中一根呆呆地伸了出来,风一吹就轻轻摆动。姜年根本不想把他叫醒。他想到了猛鬼街,还好人们不必忧虑梦中的事。但没关系,他好好醒着,陈浩歌便不用害怕。
下一股寒流过境时,姜年在跟陈浩歌的通话里说道:“嗯,快到了。还有四十多分钟吧。”
“那可不算快啊。”
姜年笑道:“比我想象中快。我看预报说今晚降温欸,冷吗?”
“唔……”陈浩歌看看窗外,也看不出什么,“挺冷的吧。”
“还在公司?”
“嗯。有个片子要我跟进一下。说起来还和你们支教有点关系,讲留守儿童的。”
“公益广告?”
“对。”
“我还以为广告公司只做商业广告。”
“我跟主管提了个建议,说可以扩展这方面的业务。他就转手交给我了。”陈浩歌颇有些无奈道。
隔着电话,他又听到了姜年的轻笑,“好事啊,快升职了吧。回头该请我吃饭了。”
“升不升职的……我只想别再加班了。”
“青年人要奋斗——不说了,要过山洞了。”
“到了发微信。拜。”
“拜拜。”
电话刚挂,火车就轰隆隆冲进了山洞。车厢蓦地从黑暗到更暗。再穿过几座山,终点就到了。他合上眼,不一会儿就在摇晃中睡着了。 他带着一个轻飘飘的行李箱,一个沉甸甸的梦。
姜年刚到乡村中学,忙得脚不沾地。他在城市中也很忙碌,有备不完的课,写不完的教案,开不完的会,说每天身心俱疲也不为过。但在这里,忙碌是另一种涵义。衣食住行不一样了,甚至工作方式也变得截然不同。他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构建生活方式。
头一个月他一头扎进了新学校,几乎没有给山外打过电话。他把不合适的教案全改了,一点一点琢磨着备课。为了让学生多些时间学习,他又逐个去认识家长,接近他们的家庭。除此之外他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怎么在有限的条件下吃得更好一点,睡得更舒服一点,还不能让其他人察觉他这点“贪图享受”的小心思。倒不是顾虑自己的名声,而是害怕真有人为了他无足轻重的想法而去做些什么。
直到学生齐声给他道新年好,送给他一张张小贺卡,他才有了些思乡的情绪。首先想到的却不是父母,而是陈浩歌。他忽然迫切地想问问他在哪,回家了没,之前说的片子做好了吗?姜年一边想着,一边乐呵呵地和学生们说新年好,一边拿出手机。他打开拨号界面,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父母打了电话。
挂断后,他迫不及待地拨出那串熟悉的数字。嘟……嘟……他听到对方带着电流杂音的“喂?”,然后突然之间,刚刚还在脑海里沉浮的话语就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只说出一句:“新年好。”
陈浩歌似乎笑了,“嗯,新年好。”
陈浩歌这个月也忙得脚不沾地。领导或许真的有意提携,几乎把新项目全盘交给了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以前只是跑业务见客户,现在和其它部门的协作也得他经手。忙碌不停,几经修改的成片终于出来了。他正要点开看,就接到了姜年的电话。
原来已经新年了。他们的日子像水一样平缓流淌,直到卯足力气跨过一个槛,才有对时日的知觉。
陈浩歌点开那条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公益广告。刚刚和姜年聊了一阵,听他讲乡村里的事情,讲那些小孩子,再看这条广告,顿时有种虚幻感。他仿佛能慢慢靠近那一方屏幕后的小小世界。那些真实的故事,那些没人愿意触碰的恐惧,有人正拥抱着,用全身心去做出改变。
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视频后面的内容他已经不关心了。他忽然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进入公司,做起这份工作的。这是一个和他的专业没有关系的职位,工作内容也和他曾经的雄心相去甚远。他从前是看不起广告营销的,认为这个行业以蒙骗为核心,是被庞大的资本挤压出的浮夸的泡沫,但他依然沉默着在这个行业待了这么多年。
他自认得没错,他只是个胆小鬼。但恐怖故事里引颈受戮的人也可能奋而反抗,胆小鬼也有突然鼓起勇气的时刻。那天姜年跟他说的“你胆子真大”,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契机。会议上,陈浩歌在一片沉默中开口:或许我们可以做公益广告。
陈浩歌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善事,这年头,所谓公益、慈善,都是生意。甚至再刻薄点,姜年那短短几个月的支教,又能改变什么呢?
对啊,面对手握屠刀的杀人魔,面对无法解释的鬼怪,那些注定要跪倒、要被折磨的人,又能撼动什么呢?可是他们还是会尖叫,会哭泣,会试图反抗,或是努力逃离。
他们不是太阳,不是星星,充其量是清晨即将消散的露珠,在微不足道的地方透着一丝亮光。
“不要离开我,不要!”
姜年突然拿起遥控器,按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亚当紧紧抓住医生的瞬间,苍白的脸和声嘶力竭的表情凝固在屏幕上。陈浩歌疑惑地转头看向他,姜年道:“后面太绝望了,不看了吧。”
陈浩歌笑了,说:“后面才是最精彩的逆转啊。”
姜年不好意思道:“当年第一次看的时候,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虽然惨烈,但也算是好结局。没想到后面还留了这么一手,惊艳到了,也惊吓到了。之后重温,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陈浩歌点点头,心思一动,就逗他:“说要看一部经典恐怖电影呢,没有看完,怎么办?”
“啊……”
“我们来玩个经典游戏?”
姜年看着陈浩歌拿来一件眼罩,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们坐在陈浩歌家中的沙发上,下午正要变成傍晚,电影暂停后突然安静的空间里酝酿出暧昧的氛围。姜年的思绪奇异地平缓,没有激动,没有惊疑,只有一种安宁。心跳就像老座钟的钟摆一样,嗒、嗒、嗒,声音一直传到洒满温暖阳光的后院里。他闭上眼睛,任由陈浩歌给自己戴上眼罩。
进入黑暗的一刻,头脑好像打开了回忆投影。在回忆里,时间是不连续的,从一个画面跳到另一个画面,完全没有顺序可言。他时而看到陈浩歌和自己一同出现,时而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他甚至看到了中学时的自己,大学时的自己,还有一些他分不清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影像。
陈浩歌一直没出声,甚至一丝响动都没有。姜年忽然害怕起来,他一边伸出手去试图摸到陈浩歌,一边有些惶恐地说:“浩歌?”
“我在。”
他轻轻握住姜年四处查探的手。
“我来给你讲一个恐怖故事吧。
“话说某地有一个话剧团,演出几乎没有观众,就快支持不下去了。
“只有一个剧院勉为其难地答应让他们最后演出一次。如果这次还不叫座,话剧团就要解散了。演出前,他们开了一次会,气氛特别凝重。导演咬咬牙,拍板说:‘这次我们演一出恐怖故事!’
“一直演主角的首席演员不乐意了,他说:‘我们根本没演过恐怖故事。现在连剧本都没有,排练怎么来得及?’
“导演说:‘不,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剧本。主角还是你来演,但你不用看剧本,只需要自由发挥。’
“这算什么?先锋戏剧吗?首席演员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除了他剧团里没有一个人反对。导演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员,不用担心。’
“演出当天,居然来了很多观众,坐满了台下。首席演员不明所以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他的同事们背着台词给他戴上眼罩。
“那之后他听着其他人继续演出,很敬业地告诉自己不要动。可是,刚刚说着一会儿帮他摘眼罩的角色却始终没来帮他。他听到某个角色尖叫,台下一片惊呼,终于忍不住伸手摘掉眼罩——
“这里根本没有人,也根本不是戏院。”
姜年笑了。“浩歌,你适合讲故事,但不适合讲恐怖故事。”
他把眼罩摘下来,看着神色有些复杂的陈浩歌,轻缓地说:“你说‘我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不害怕了。”
陈浩歌坚实的声音响起时,他在黑暗中感受到心脏平稳的跳动,突然觉悟到自己追求的并不是心惊肉跳。他的生活中缺少的那一点并不是刺激,而是睁开眼睛,看清楚平淡的生活,把坚韧的心脏抵上棱角,砰,砰,砰,不屈不挠地搏动。
陈浩歌看着他的眼睛,明亮的,深情的。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姜年。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恐怖故事,那我们来做主角吧。把死之前的故事,一起演下去。”
姜年抱住他的脖颈,感受到他鼻端温热的呼气。他吻上陈浩歌的嘴角。
那时夕阳的一缕红光正照到他们身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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