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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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村的李执是个痴人。

说来也奇怪，李执天生一副薄情相，细眉细眼，面皮白净，好似那不留情的山中精怪，却偏偏被那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纸给吸去了三魂六魄。

李执痴的，是剪纸这一行当。

他最早接触剪纸是在他六岁那年冬天，那年雪下得格外大，积雪足有一尺来深。李执他娘，王珍，带着他趁雪停的一天去城里置办年货。

去往城里的路曲折漫长，独有路上的雪景能让人瞧个新鲜，王珍很有兴趣地给李执讲一些“雪地里的故事“。可李执却始终是一副表情寡淡的样子，全然没有听到新奇故事的兴奋感，只有在王珍提到：“那山中的纸片人啊……”时，李执眼珠子转了转，起了兴致，提了句：“纸片人？”

可王珍顾不上回他，只是将其一语带过，话题一转，就又是另一个稀罕故事了……

进了城，气氛明显热闹了许多，路两旁的摊贩们扯着嗓子吆喝，北风呼啸，刮得他们双颊通红，每个人却又都是笑着的。

李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奇怪，这城中难道有什么稀罕物迷了他的眼不成？王珍忙着买年货，没顾上找他，就这么大的地方，不会跑丢。

就在王珍为了一个物件儿与摊主争执不下时，李执跑回来了。

真的是跑，那双本就不太合脚的旧棉鞋被跑去了小半个鞋底儿，露出部分棉芯儿来。李执跑得满脸通红，嘴唇冻得发紫，他跑到王珍面前，大口喘气，哈气飘上天，模糊了王珍投向李执的视线，隐约间，王珍看到了李执发亮的眼。

“娘，纸……纸片人……活了！”李执断断续续地说，能听出他的声音在发颤。

无奈，在李执的半拉半扯下，王珍离开这儿跟他来到另一个摊前。

只见一个长得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站在摊边，见李执来了，便开口道：“小客人，怎么样？我这纸人厉害吧。”

李执不回话，只是攥紧了王珍的衣角，定定地望着那货架上陈列着的形态各异的红色纸人。

“咦，这剪纸瞧着不错呀，是你家的吧，老板？多少钱一张啊？”一旁的王珍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开口问道。紧接着，王珍和这摊主谈起价来。

剪纸？李执没留意王珍与老板的谈话，只注意到了这个新鲜词儿。原来，不是那纸活过来了吗？李执心想着，眼里的光芒不由得黯淡了许多，但很快李执就调整好心态，在心中做出一个谁也猜不到决定——我一定要学会剪纸，我想让这些纸……活过来！

这便是李执初次接触剪纸的曾经了。

他本可以学会不动声色，本可以拥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他接触了剪纸，他入了迷，生了痴，有了执念。

他这一着迷，就痴了一辈子。

后来，李执开始跟着那卖剪纸的摊主学手艺。

原来，那摊主姓赵名常，是祖传的剪纸艺家，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家中长子早夭，小女儿又太小，尚无人继承技艺。因此，在李执找上门请求拜师学艺时，他便欣然同意。

自此，李执有了个教他剪纸艺术的赵师傅。

“赵老头儿！你看看我这剪纸是不是哪里不太对，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十三岁的李执小跑闯进赵常的工具室，举起手中完成了一多半的剪纸，示意对方。

“你这剪纸是打算干什么用的？用的是镌刻还是镂刻？给你说过多少次，镌刻强调对比，有股子结实厚重感，镂刻重在玲珑细致。你在剪纸时要注意‘阴阳结合’，啊？你说说你，怎么老是记不住……”赵常机关枪似的‘突突突’说了一大堆，说得李执一愣一愣的。

“搞了半天，我还是方法不对啊……”李执有些惆怅，垂头丧气地走到院子里，回想起最开始跟师傅学习的那一年，师傅总夸他有天赋，悟性高。可时间一长，赵老头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的要求愈发严格！李执越想越气闷，想跑回去给他说说理，然而，就在犹豫间，李执听到赵常咳嗽着从工具室出来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到夕阳将赵常的身影一点点拉长，整个人都沐浴在跳动的光影里……

李执突然想：赵老头儿今年多大了？他那咳嗽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好？他会不会……李执赶紧停下胡思乱想，静下心，回到自己屋里，在灯下重新开始他的剪纸活儿……

五年后

“小执，以后我不在了，你可不要懈怠！好好学！老祖宗的这门手艺你可还没学多少呢，别趁我——咳咳，算了，咳，你自己心里有数，出去吧，把我闺女喊进来……”

可还没等李执走出门，便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李执，你有天赋，也肯埋头苦练，这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定要好好把剪纸传承下去，师傅相信——”

话音戛然而止。

赵常，李执之师，赵家第八代传人，病逝于李家村，时年五十八岁。

那一年，李执十八岁。

李执三十五岁时，剪纸技艺已相当纯熟，自然而然的就有许多人上门请教，他从没拒绝过。他四十八岁那年，干脆开了家教人剪纸的小学堂，也不收学费，一个人教得乐在其中，就是周身气质冷了点儿。

***

“师傅，你看看……我，我这剪纸，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小徒弟蚊子哼似的问。

“注意‘阴阳结合’。”李执的回答很是精简。

“啊？”小徒弟摸不着头脑。

李执瞥了他一眼，看到对方很明显的一个哆嗦后，稍微缓和了语气，道：“阴刻，也叫镌刻，注重对比，给人以厚重之感；阳刻，就是镂刻，玲珑细致，线条清晰。‘阴阳结合’，就是把这两种手法融合在一起，使剪纸看上去更加和谐，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小徒弟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只说了句：“谢谢师傅，师傅再见”就飞似的跑远了。

夕阳的余辉洒在地面，眼前这一幕多少与几十年前的画面有些重合。李执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旧庭院，看到夕阳将赵常的背影拉成一线，再由线到点，最终消失不见……

李执取了酒去了赵常墓前。

“赵老头儿，我李执是个痴人，你也是。我有执念，你也有，不对！我这执念比你深多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在被迫学习的过程中才慢慢喜欢上剪纸的，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六岁那年见它第一眼就痴了的，不对！是，是‘纸片人’！是！就是那年山路上，我娘随口提到的那个故事。”

李执攥紧酒瓶，低声向那再也见不到的人保证：“赵老头儿……放心吧，我李执一定，一定会把老祖宗这门儿手艺好好传下去的……”

“要知道，我李执，一直都是个痴人呐。”

是了，当年那个山中精怪般的薄情少年郎，在遇到剪纸之后，执念便在心里生根发芽，他痴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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