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她带去了哪儿？”我平静地发问。

这不是宾朋说话的口气，不过我反正也不打算再装下去了。我知道的那点东西没法在宾朋从小玩到大的熟人面前伪装太久。

“我猜去了东海，”他给自己点了根雪茄，也许是为了平衡嗑药以后的意识模糊，“我是说，宾朋，难道田川大佬真的没有来……“

“送到东海的什么地方？”

我看到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突然把手伸向控制模块的上层储物架的下侧。或许他这副苍白的贵族身体也做过些生化身体强化，但对他来说只是多了件装饰。

何况神经愉悦剂还拖慢了他的速度。

我等着他找到那把枪，等着他把枪从架子下面抽出一半。

接着我一脚踢开他的手，反手一拳把他打倒在智能床上，再一脚踢上架子。看着像艺术品的装饰玻璃器具摔成碎片，那个纸包飞了出去，架子也从中间断裂开来。

那把枪掉在地板上。

看起来像是把小型破甲枪，比我外套里的那把火力强多了。我抄起那把枪，转过身，恰好看到黑豹连滚带爬地朝墙上的警报按钮靠近。

“站住。”

他停止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枪口。

“去那边，坐下。”

他一屁股坐进智能床里，手捂着被我踢中的那条胳膊。我有些残忍地想道。虽然我刚才有些用力过猛，但他的胳膊并没有断，他运气不错。

“你，”他张开嘴巴，“你是谁？你不是田宾朋。”

我把手放到面前，取下掩饰身份的肌肉改善芯片。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

“说得对。我不是田宾朋，不过嘛，你不认识我了？”

他皱起眉头，“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

我把手伸进夹克衫，随便拿出一枚芯片。这个动作并无其他，只是表明我的身份，但从黑豹的表情来看，效果已经达到了。

“妈的。你是李哥？”

“猜得好，”我把芯片塞回口袋，“正是我，我的声音这么久才听出来，看来嗑药确实害人？好了，如果你不想跟你的童年玩伴一起下去聊天，我建议你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你，”他摇摇头，“你做了这种事，胆子居然这么大，还敢现身？他们找了他们找了来精英型杀手对付你，李哥。”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走投无路了，对吧？”

“你当是他们在开玩笑？哥，他们找的那个人是个该死的疯子。他们这会儿还在计算他在寂灭之地留下的尸体数目呢。”

我有那么片刻的震惊，但那是一种似乎离我很远很远的震惊。震惊之后，是我在31号视频里看到大东和楼仔帮欺负卓雅时感受到的那种阴冷的寒意。

“黑豹，他杀了哪些人？”

“我、我不清楚，兄弟。”他舔舔嘴唇，“很多人。她的所有的队员，所有她……”

他停了口。我点点头，抿紧嘴唇。我以事不关己的态度为米琪、小花和其他螳臂挡车者感到遗憾，

“没错，她。下一个问题。”

“你瞧，你懂的，我就是破混混，我跟你聊过，你叫我声黑五，我还是很感激的，给我单子的人，我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他们的话，我帮不了你。你甚至不应该……”

我不耐烦地朝他走去。

我胸口此刻炽热的怒火几乎能点燃纸张。

他又发起抖来，程度比他以为我装宾朋的时候更严重。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只要你别伤害我。你想知道什么？”

总算开始了。

“首先，我想知道你知道的，或者你认为自己知道的所有有关卓雅的事

他叹了口气，“伙计，我告诉过你别掺和这事的。在湾仔饭店那里我就提醒过你。”

“看起来你也没忘记提醒宾朋。你还真是热心助人啊，就这么跑来跑去，警告所有人。黑豹，她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害怕？”

“你不知道？”

“你就当作我不知道吧。”我抬起一只手，努力转移呼之欲岀的怒意，“还有，如果你敢对我撒谎，我说不定会一枪烧掉你的蠢脑袋

他吞了口口水，“她是，她说她是战斗天使朱丹。”

“是啊。”我点点头，“她真的是吗？”

“我又不是神，我怎么知道？”

“以你的专业观点来看，现在的技术手段，是否有可能让她有可能是她吗？”

“我不清楚。”他的口气几乎有些悲伤，“你指望我能给出什么结论？你跟着她去了寂灭之地，你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好吧，我觉得她可能是她。她说不定遇到了超空间意识传输，当年据说有这个技术，然后不知怎么的目标是她。”

“但你不相信这回事？”

“看起来可能性不大。我不觉得人的意识会被传输。这根本不合逻辑，就算对那些疯狂的清洗主义者来说也一样。”

“这么说，”我语气平板地说，“你不怎么喜欢清洗主义喽？”

在我印象中，黑豹似乎头一次摆脱了内向胆小的外表。他恼火地哼了一声……照我看，换作比较没教养的人，这时候恐怕就该吐口水了。

“看看你周围，李哥。要不是我的祖辈脑子被驴踢了，你觉得我会过这种日子吗？你觉得这事是谁的功劳？”

“这是个复杂的历史问题。”

“历他妈的史。”

“……所以恐怕我不够资格来回答。但我明白你为什么发火。在这种二流水准的场子里找玩伴肯定很辛苦吧。而且你连第一家族夜场规定的标准设备都负担不起。说实话我有些同情你。”

“同他妈的情。”

我能感到自己的脸色冷了下来。他显然也看到了，于是他的怒气突然间几乎无影无踪。为了免得自己一拳打过去，我又开了口。

“你说过，他们不应该搞意识传输，这不符合生命的逻辑。”

“对。没错，就是这样。”他吃力地转回到安全的话题，“总之，你看卓雅，她配备了各种各样阻挡病毒渗入安全装置。那种算力型芯片的防卫代表当今的顶尖水平了，病毒的形式根本没法入侵。”

“是啊，所以这样一来，我们就又回到了原点。如果她不是真的朱丹，那你干吗这么怕她？”

他眨了眨眼，“我干吗怕……草，兄弟，因为不管她是不是朱丹，她都觉得自己就是。这是严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人操控着她配备的那种算力外设，谁不害怕？”

我耸耸肩，“从我在寂灭之地的见闻来看，一半脑子植入这东西的人都符合精神病人的标准。这一行实在算不上安稳。”

“是啊，但我不觉得会有太多人认为自己是三个世纪前就已死掉的革命领袖的转世。我也不觉得他们能引用……”

他停了口。我看着他。

“引用什么？”

“各种东西。你知道的。”他焦躁地转过头去，“星际战场上那些事。你肯定听她说过，用的还是那种旧式的地球古汉文。”

“是啊，我听过。但你要说的不是这个，黑豹。告诉我。”

他试图站起身来。我走近几步，他的动作停住了。我低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我谈起自己家人时的那种表情。我甚至没有抬起枪。

“她引用了什么？”

“大哥不是我不想说，可田川会……”

“他不在这儿，可我在。引用了什么？”

他虚弱地摆了摆手，彻底放弃了抵抗，“我想说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伙计。”

“试试看吧。”

“呃，这事很复杂。”

“不，是很简单。让我帮你开个头吧。我来取芯片改造套件的那天晚上，黑子你和宾朋正在说她的事。我猜你们是在跟她做什么生意。还有，你带我去吃早餐的那家廉价饭店就是你跟她碰面的地方，对吧？”

他不情不愿地点着头。

“很好。我唯一不明白的是，看到她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吃惊。”

“我没想到她会回来。”他咕哝道。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她盯着吧台映出的自己倒影，还有脸上那种出神的表情。身体超强的记忆力帮我发掘出了另一个细节:那天稍后，在卓雅的公寓里，光头谈起洛洛的糗事时说过……

……还在追那个大胸部的武器贩子小妞？

卓雅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就在现场，卓雅。我可不觉得有人能忘掉那样的身材。

米琪说:她的配备没法辨识那种类型的武器。

我发起抖来，是啊，正是如此。

记忆模糊的她每晚在朝阳市里游荡，人格在卓雅和卓雅之间转换……

也就是他妈的在朱丹……之间来回转换。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偶尔会在回忆和梦境的碎片指引下行动，前往某家依稀记得的馆子。就在她努力将破碎的意识拼凑起来的时候，一群面色冷酷的大胡子混蛋，手持以上帝之名实施杀戮的许可证，前来迫害他们心目中低下卑劣的女性。

我想起了宾朋在第二天闯进公寓时的情景。

他脸上的极度愤怒。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他看到卓雅时对她说的话。

你知道我是谁。

这并不是在陈述他显而易见的黑帮身份。

他以为她认识自己。

还有卓雅平静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他妈是谁。因为在那一刻，她的确不知道。头脑中超强的记忆力在我脑海中重现了宾朋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根本不是什么虚荣心受挫，他是真的非常震惊。

在那场短暂的对峙中，在结束后烧焦的血肉之间，我完全没有想过去质疑他如此愤怒的原因。

愤怒对我来说太平常了。

在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它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无论是我对自身的愤怒，还是身边那些人的愤怒。

我不再质疑愤怒，它是不变的事实。

宾朋愤怒是因为他的自身。因为他是个愚蠢的男人，像我父亲和其他男性那样妄自尊大，而我却在黑豹和田川面前羞辱了他。

因为他是个愚蠢的男人，就像其他自大的男人那样，所以愤怒就成了他的默认标签。

难道当时是这样？

因为他正在进行一场复杂的交易，对方是个危险又不可靠的女人，却满脑袋都是超人般的战斗技巧，而且……

“她卖给你们的是什么，黑豹？”

他呼出一口气，身体也仿佛垮了下来。

“我不清楚，哥。我真的不清楚。应该是某种武器，古地球时代的武器。她把那东西叫作清洗。某种生化武器方面的东西。我帮他们接洽之后，他们就把那东西拿走了。我刚刚成初步确认，他们就拿走了。”

他又转过头去，只是这次不再紧张，他的语气带着模糊的苦涩，“他们说这事太重要，不能交给我干。他们不相信我能保守秘密。他们从东海带来了好些专家，该死的宾朋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他们把我排除在外了。”

“可你当时也在。你那天晚上见过她。”

“是啊，她给他们的那东西放在一个盒子里。每次只有几个，你知道的，因为她不信任我们。”他干笑了一声，“毕竟我们也不怎么信任她。我本该每次都跟去，检查那东西的代码里面有什么，确保那些是真正的古武器。然后宾朋会把我确认属实的那些带去给他可笑的专家小组。

但是那天起，我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些盒子。你知道当初发现她的人是谁吗？是我。她最初是来找我的。结果他们给了一笔介绍费，然后就把我打发走了。”

“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沮丧地耸耸肩，“就是平常的渠道。看起来，她在朝阳市里四下打听了好几个礼拜。她在找能帮她把那东西脱手的人。”

“可她没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

他闷闷不乐地拨弄着智能床上的一块姑娘身上掉落的彩泥，“没有。”

“得了吧，黑老弟。她爆的料都够让你去找你那些黑帮朋友要消息费，你还说她没有透露过那是什么东西?”

“她要见的是那些该死的黑帮大佬，不是我。”

我皱起眉头，“真的?”

“真的。她说他们会感兴趣，说那东西他们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