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戎戏谑地看着他,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应天府牢房一别经年,这位铁头先生还是这么能装。
原来,这个苦役就是当初因为牵扯水利贪污,和刘戎同在一间牢房里关押的“铁头水上漂”宋长庚。
这宋长庚算是刘戎在这个世界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又一起蹲了那么久的班房,虽然这家伙一直以来都很能装,但两人间若论交情,那也是有的。
后来刘戎出狱,还想过捞他一把,不过因为在进京谢恩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又得罪了朱由校,母子三人举家逃难,在大新堡战战兢兢地等了那么久才将事情平息。
再之后,刘戎便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大新堡的建设之中,宋长庚什么的,就自然而然被抛到脑勺后去了。
今天突然在这里又再次撞见,多少有些意外之喜的感觉。
刘戎围着他转了一圈儿,轻笑道:“在下这两年也不太安稳,但总归还是有惊无险,倒是宋先生怎么也到这辽东苦寒之地来了。”
宋长庚孤傲道:“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不过都是人生万千境遇中的一种罢了,不经世事艰险,如何能够磨砺坚韧的心性?”
说着他背着手一派高人风范地面朝城外苍茫寥廓的天地,中气十足地吟诵道:“大鹏一日同风起……”
“好了。”刘戎恶趣味地开口打断宋长庚的装逼,笑吟吟道:“宋先生果真还跟以前一般通透,不过本官还有点事儿,这里先不打扰了,你先干你的活儿,等改天有空了,再过来寻你喝酒。”
说着他故意又朝宋长庚拱了拱手,转身迈步继续往前走去。
穿越至今,经过这么许多事情的历练,刘戎的性格已经沉稳了太多,尤其在下属几个主官面前,几乎是到了不苟言笑的地步。
唯有在亲人和朋友面前,还稍微有点跳脱,偶尔还想着恶作剧一番。前者里面有母亲张氏和妹妹刘瑶,后者里面则是朱由校、福禄,或许还可以加上这个宋长庚。
宋长庚意外地张了张嘴巴,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却是倔强地没有再开口说话。
刘戎走了一段儿,见他还没有再开口叫回自己,笑意盈盈地转过身走回到宋长庚的跟前,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怎么样,刚才是不是很失望?”
刘戎心里又加了一句:当初看你义无反顾地装晕自己时,我也很失望。
宋长庚眼里重又腾起喜色,嘴上还是一副倨傲语气道:“刘公子何故前倨后恭,去而复返?”
刘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捉弄一下你而已,小气。”
然后他重又摆出一副威严模样,指着一边的那个兵丁道:“这人我带走了,你把他手上的镣铐打开。”
那小旗官被指的心里一颤,连忙小跑着上前,一边掏出钥匙给宋长庚打开镣铐,一边满脸堆着笑对刘戎道:“大人明鉴,宋应星是充军流放到这儿的,交给大人管束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烦请大人能够再遣个人跟小的去做些交割的手续。”
刘戎心里一愣,看了眼邋里邋遢的宋长庚,又看了一眼那个正在慌忙打开镣铐的兵丁,沉声道:“你说什么?”
小旗官心里一紧,支支吾吾道:“大人赎罪,小的职务低微,要是平白无故就放了宋应星,上头会降我的罪的,交割手续并不繁琐,也就一炷香的事情,还请大人……”
他见这个杀神望着他的眼神越来越严肃,吓得连忙跪下身,不停磕头快速道:“大人赎罪,方才是小的胡说八道,事实上是这广宁城现今兵荒马乱的,物资奇缺,那宋应星又是江南人士,受不得这里的苦寒,一个伤寒没挺过来,已经撒手去了,小的这就回去把他的名字勾掉!”
“宋应星?这人叫铁头宋应星?”刘戎心里震撼的无以复加,面上却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那小旗官说完又偷偷抬头看了刘戎一眼,刘戎这颔首道:“嗯,去办吧。”
小旗官赶紧又跪着磕了两个头,然后赶紧爬起身走了。
刘戎一边捡起地上的镣铐,一边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情,历史上的宋应星是明末清初的科学狂人,是后世历史书上有资格配有插画的人物,他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影响,丝毫不比汤若望这个外来户要低。
他一生致力于对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科学考察和研究,收集了丰富的科学资料。
宋应星的著作和研究领域涉及自然科学及人文科学的不同学科,而其中最杰出的作品《天工开物》在后世更是家喻户晓,被誉为“中国17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
刘戎想着,一抬手就似是不经意间地将那副沉重的镣铐抛下了城头,然后一边和宋应星并肩走在前面,一边询问道:“宋先生不是叫宋长庚吗?那小旗官怎么叫你宋应星?”
宋应星听到那块重铁轰然一声跌落的声音,眼里闪过一抹激动,却是没有开口向刘戎道谢,闻言他语气仍是颇为平缓道:“应星是我的名,长庚是我的字。”
果然是宋应星,刘戎的心里已经安定几分,真要是招纳到了这个实践科学的大佬,大新堡的建设必将迎来新一轮的高潮。
刘戎点点头:“原来如此。”
宋应星又自顾自抑扬顿挫地吟诵道:“长庚与残月,耿耿如相依。以我旦暮心,惜此须臾晖。”
刘戎心道:又来了,又来了,这个老学究又来了!
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天赋不在诗词文章,而是在田间地头和实验室里吗?
宋应星继续摇头晃脑,怡然自得道:“青天无今古,谁知织乌飞。我欲作九原,独与……”
六句才吟了四句半,便是被刘戎啪啪啪的掌声打断。
“好诗!好诗!是宋先生作的吗?”
宋应星生生被噎了一下,无奈开口道:“这是东坡先生作的诗,在下字中的长庚,便是取的其中长庚与残月的意蕴。”
他发现不知为什么,刘戎似乎并不喜欢他背诗,无论那诗是多么的立意高远,多么的直抒胸臆,都不能引起这个粗鄙武夫的共鸣。
刘戎前世倒是确实没听过这么冷门的诗,苏轼的诗词里,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水调歌头和张怀民你快起来。
不过刘戎知道“庚”字有年龄的意思,便随口道:“长庚,长庚,是寓意长寿的意思吗?”
宋应星瞧了他一眼,然后道:“诗经有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怕刘戎没有听懂,宋应星又补充道:“长庚又称太白。”
刘戎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
太白即太白金星,在古时候还称作财帛星君,专职掌管天下之财。
可见宋应星的家族长辈对其期望不小,难怪其会牵扯进贪污案子中去。
看人家这字取的,相比较而言,亦安这个字就显得没有那么高的格调。
“宋先生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应星恍惚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开口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在下现在还有罪之身,家乡是回不去了,以后就像无根浮萍一般,在这天底下四处漂流吧。”
说完他又看了刘戎一眼,心道:小老弟前呼后拥的,看起来在这辽东混得还不错,我勉为其难给你做个幕僚也不错。
这宋应星其实很早的时候便考上了举人,但一连几次会试都是名落孙山,历史上,他坚持不懈地从万历年间考到崇祯初年,依旧未能再有寸进。
不过即使只是一个举人,那给一个武将做幕僚也是很掉价的一件事。
但宋应星充军流放,自然又有不同。
刘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顺势邀请道:“宋先生如果不嫌弃,可以暂且帮我做事,飞黄腾达不敢说,起码小康是可以保障的。”
宋应星苦笑道:“宋某一个流放充军的苦役,公子能给一碗饭吃就行了。”
刘戎笑着安慰他道:“宋先生不要妄自菲薄,我记得当初在狱中时,我与宋先生闲谈之间,发觉你对水利和屯田有很多心得,你看这辽东干旱连绵,作物歉收,不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嘛。”
宋应星有点激动:“在下真的还有这等机会吗?”
刘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自然有机会,我打算将农事这块儿都交给你来做,不过我们现在土地还不多,宋先生以后得努力多给我们收些粮食,那样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啊。”
宋应星有些奇怪,心道你一个武官,再上下其手,又能侵占多少田亩,十顷八顷的,还不够我一只手打理的。
二人正说话间,一个广宁城的百户军官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头,一直步履匆匆地走到刘戎的跟前,躬身道:“刘大人,王大人有请。”
刘戎点了点头道:“本官知道了。”
然后他又转过身看向落后他们几步的福禄几人,福禄见状则赶忙小跑着两步上前。
刘戎指着宋应星对福禄道:“这位宋先生是我当初落难时结交的好友,你要替我好生安置。”
看到福禄笑嘻嘻地答应下来,刘戎又跟宋应星交代了几句,这才跟着那个百户,一起往王化贞那里赶去。
广宁衙门的大厅里,王化贞的心情仍是久久不能平复。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两天前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那封奏疏竟然有了回音。
不过这个回音并非是朝廷的正式公文,而是自己的座师叶向高令人飞马传来的一封私信。
叶向高在信中对这个弟子在军民皆溃的背景下敢于逆流而上,固守广宁的选择表示了支持,痛斥了那些想要将广宁放弃,送给西虏作为牧场,以期他们可以同奴酋鹬蚌相争的意见。
紧接着方从哲又在信中授于方略,指示他对于西虏要采取分而化之,重点拉拢的策略,以防止其为奴酋所用,合攻广宁。
信的最后,叶向高委婉的提点他要将刘戎大新营的运筹之功握在手里,并暗示只要王化贞能够坚持到蓟镇的援兵赶到广宁,河西便可无虞。
届时,有了固守河西的大功,再加上大新营的运筹之功,王化贞便可以一跃成为辽东巡抚,跻身一方封疆大吏之后,将来哪怕入阁拜相,也未尝不可。
王化贞读完座师送来的书信之后,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的探花,又是当时内阁独相叶向高的得意门生,前途可谓一片大好。
但谁曾想,万历四十二年,座师叶向高就在三党攻讦中黯然致仕,东林党又在之后的京察年中遭遇惨败,他这个东林党的青年翘楚则是先被打发到户部的一个闲散衙门混日子,几年之后,又被一脚踢倒了辽东这个边塞之地,广宁右参议的位置上自生自灭。
如此蹉跎了七八年,一个满怀抱负的青年才俊,生生被辽东的风沙吹打的满面沧桑。
有时候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时,看着其中那个满脸皱纹,鬓角泛白的老大人,也会禁不住摇头叹息,可怜自己才堪堪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啊,正该年富力强、在金銮殿上挥斥方遒的时候,怎地就落魄到了今天的这副样子!
他好不容易又熬到万历驾崩,泰昌即位,再后来便是东林势盛,众正盈朝。
自己的座师叶向高也开始谋划着重掌内阁,王化贞这时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又开始积极地走动想要调回京师,眼看事情都要办妥了,谁料想,袁应泰那个没用的东西一下就将辽沈丢的干干净净,自己的广宁倒是成了前沿了!
王化贞不是没考虑过接受幕僚的意见,打着护送百姓入关的旗号顺势逃走,但思虑良久,他还是决定孤注一掷。
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座师叶向高了。
他老人家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扶植善类,但也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幼年时期,因为倭患而随着家人四处避难,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困苦生活的刻骨记忆,叶向高对外族的侵扰行径尤其痛恨,对一触即溃,跑得比难民还快的无能军队更是恨得无以复加。